曾庆雨:枉费意悬悬半世心——月娘心(读金瓶说女人之十二)
那么,一向娶妾不打招呼、不带商量的西门庆为什么会听潘金莲的指使,要去征求吴月娘的意见?而一向不过问此类事情的吴月娘又为什么要提出反对意见呢?
其原因都在那个钱字上。西门庆在房子一时建不起来的情形下,便提出是否让潘金莲搬动一下,以便腾出两间空房让李瓶儿暂住。
对李瓶儿暂住的房间所选用的房内家用物品,还有必须要有的陈设物品等项目均需要有相当的开支,且西门庆以及府中的人都知道李瓶儿十分富有,李瓶儿住房内的物品花费价值也必须要与之相称才行。
面对这不菲的一笔开销,要拿家里的钱用,上房的吴月娘那是不能绕过去的,西门庆自然要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吴月娘,还应问问她的意见,若吴月娘同意李瓶儿进门,在花钱上是方便取用的。
更何况西门庆只觉得,他因把李瓶儿许多的财宝都交到了吴月娘手里管着,吴月娘对娶小妾这样的事情惯是从不在意,所以西门庆以为吴月娘是不会不同意的。
令西门庆没想到这吴月娘可真的就是不同意,在吴月娘讲出的几条理由中,最能治住西门庆的就是被花大扯进官司里去。
杨戬被弹劾一案西门家受到牵连一事尚未完全了结,这使西门庆对上公堂,应对官司仍心有余悸。所以当西门庆对潘金莲说到李瓶儿嫁蒋竹山一事时,还不由骂道:“那蒋太医贼矮王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来?他有什么起解,招他进去,与他本钱,教他在我眼面前开铺子,大剌剌做买卖!”。(第十八回)
李瓶儿改嫁,证实了她曾对西门庆反复讲说花家人管不了她的事的真实性。西门庆真是很懊恼,没把这个有钱又到了手中的女人给早娶进门。
吴月娘这次违拗西门庆的意愿,表面说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西门庆不背上“谋财娶妇”的恶名,其实要真是为了家的名声,吴月娘当初就不应让丈夫占有别人的家财,更不要说还帮着出主意,帮着把来历不明的财宝搬进自己的屋里去。
于吴月娘而言,所谓的名声,那只是一个幌子而已。
吴月娘不愿意李瓶儿进门的原因有二:
第一,李瓶儿如此阔绰,一旦进了门,一旦以财买势,财大气粗,有可能就不服她吴月娘的管束,甚至会凌驾于她之上。倘若发生这种事,她一个穷官女儿,又无娘家的什么势力,将在府中依靠什么作为立足的本钱呢?
第二,见识不多的吴月娘想到那大笔的不明财物在她的房里,心里很不坦然。吴月娘也知道花家的财产官司一事,这更使她心中忐忑。吴月娘考虑的是万一李瓶儿嫁进来,引来了什么官司的麻烦,说不定就会人财两失。
对这事情的琢磨,吴月娘都不知想过了多少遍?所以当西门庆才向她提起娶李瓶儿过门一事,才一问她的主意,这位口齿并不伶俐的吴月娘,竟能一口气讲出三条不能娶李瓶儿的理由,还说得头头是道,可见其对这事的思虑之深。
吴月娘与西门庆的矛盾在府中公开后,除了潘金莲难掩欢喜,其他的人都觉得很是为难,家里的气氛也总是阴沉沉的。
吴月娘自认她都是为西门庆和西门府考虑着想的,她没做错什么,所以她不愿意和西门庆主动和解,她只是感觉自己很是伤心。吴月娘觉得她为的都是这个家,可丈夫西门庆却这样误会于她,让她在家里威信全无。
吴月娘苦心积虑地为自己找理由,这些理由差不多把她自己都说服了,以为当初她真是出于公心,那西门庆不该怪罪于她。
这点倒是反映出吴月娘性格中所具有的一种执拗与认真劲儿,吴月娘个性并不只是一味地柔顺,她是个对自己所认定的原则是从不轻易放弃和迁就的人。
吴月娘在心理上还有比较幼稚、憨拙的一面,什么样的美丽谎话都会使她坚信不疑。这样的人就算是干起坏事来,其破坏的程度也就有限得很了。
吴月娘现在除了家,除了她的正头娘子的权威性,已没有什么可以再牵挂的事情。她焚香祈祷,希望对上苍的祈求能使她更坚信自己的作为都是为西门家业。三个来月的时间,吴月娘夜夜对天焚香。
终于有一天,西门庆听到了吴月娘感人的祝祷词:
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流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瞒着儿夫,发心每逢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保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素愿也。(第二十一回)
西门庆恰在春楼受了妓家的骗,正满心委屈,听到吴月娘这番话好不心存感激,又羞愧赧颜。西门庆主动向吴月娘道歉,还跪地讨饶,这更加使吴月娘相信自己是一心为他还备受委屈,自然就不肯轻易饶恕。这西门庆只得死缠不放,两人最终演了个佳期重会、鸾风和鸣的戏码。
打这以后西门庆真心视吴月娘为家中柱梁,吴月娘也坐稳了正房这把交椅。此后不论府中大事小情,两人也喜欢一起商量斟酌。
尽管吴月娘和西门庆两人在思想和情感上并到了非亲密无间的程度,但这此事件以后的吴月娘在西门府的分量大增,她对姨娘们的态度和评价也开始影响到了西门庆的态度和对待的分寸上。
由此为始,西门庆开始较多的注意在众妇人面前树立吴月娘的威信,众妇人自然认可了吴月娘的家庭地位,视她为首领,吴月娘再不为西门庆的采花惹草行为而背负着有可能被取代的危机感。
西门庆绣像
这一来西门家的日子在以吴月娘为首的“正经夫妻”们的把握下,开始有所发达直到姹紫嫣红,婚姻的双桨终把西门府之船引入了正航。
吴月娘既然已成了家庭的首脑,自然不希望家里有不安定的动乱因素产生。为了维稳,她总是反复告诫府中各房的姨娘们,要警惕出现“家反宅乱”。
一心致力于西门府安定团结,和睦以共的吴月娘渐渐发现潘金莲是家中的一个动乱分子。
从四房的孙雪娥、二房的李娇儿、六房的李瓶儿,再到她这正房娘子都与潘金莲有着多多少少的矛盾纠葛,尤其看到潘金莲在宋惠莲、来旺两口子的事情上玩阴的,简直就是那种巴不得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的劲头,而潘金莲做事心狠手辣的作风,使得吴月娘对潘金莲越来越不满。
可吴月娘却对女婿陈经济却很疏于防范,她忘了要对女婿也存些戒心,她更不懂要以礼和以理服人的治家之道。
连环画《陈经济风流得双娇》
吴月娘只知女婿如半子,她让这位生性本就风流的大小伙在各小妾房中随意出入,这给西门府埋下了更大的不安定隐患,种下了潘金莲偷女婿、陈经济反出西门家、西门大姐惨死等等一系列事件的祸根。
李瓶儿生子是吴月娘治家有方的最大成绩,是吴月娘约束西门庆少往妓家滥情后所取得的明显成效。
瓶儿怀孕不久,西门庆因给朝廷重臣蔡京行贿,被封了官职。这对吴月娘而言真可谓是双喜临门,这西门府里不论那房的妾有了孩子,吴月娘都是理所当然的大娘。
丈夫得了官职,将来如果朝廷所有诰封,那也只能是正房的吴月娘才有份。李瓶儿有孕,西门庆封官,吴月娘觉得是自己名利双收、锦上添花的好事情。这一段日子是西门府人过得最顺畅的时光。
瓶儿产子后,吴月娘对孩子官哥的关怀,尤胜于做母亲的李瓶儿。孩子满月吴月娘就张罗在家中摆酒请客,这一连几天下来,她身子累,可心里甜。当吴月娘看到潘金莲有意把才满月的孩子高举惊吓时,便警惕地立即加以制止,还意味深长地提醒李瓶儿不要大意。
孩子刚过了半岁,吴月娘又热心地为孩子定亲。在吴月娘的一手安排下,西门府与乔大户家的定亲喜宴场面堂皇又热闹,那排场在当时的清河县城都是很少见的。每当孩子生病吴月娘便寝食不安,请医问药,殷勤看视。
戴敦邦绘吴月娘
的确,西门庆这儿子,如若没有吴月娘的疼爱和保护,那个居心叵测的潘金莲会更有机可乘;如若没有吴月娘的悉心关照,李瓶儿母子的日子会更加地难过。李瓶儿就曾对她的干女儿吴银儿说:“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觑,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第四十四回)
吴月娘对官哥做如此的情感投资,就是因为这孩子是西门家的未来,是吴月娘以后的一个依仗和希望。吴月娘有一次对奶妈如意儿说道:“我又不得养,我家的人种便是这点点儿。休得轻觑着他,着紧用心才好。”(第五十三回)
正是这种女人共有的母性,吴月娘与李瓶儿两人终于能释尽前嫌,相互关照,一致警惕共同的对手潘金莲。
吴月娘对李瓶儿母子无微不至地照顾,这毕竟有违大户人家正房处事要一碗水端平的治家原则,也自然会引起他人的不满。
一天清晨,吴月娘又到李瓶儿房中探视被潘金莲的猫吓病的孩子。从房中一出来,吴月娘就听到潘金莲对孟玉楼说:“姐姐,好没正经。自家又没得养,别人养的儿子,又去襁遭魂的。挜相知,呵卵脬。我想穷有穷气,杰有杰气,奉承她做甚的?他自长成了,只认自家的娘。那个认你?”(第五十三回)
潘金莲自是市侩之人,认为吴月娘对孩子好只是为了日后能得到点依靠。吴月娘听了这话当然是怒不可遏,但这终究是背后偷听到的,若是要发作起来“反伤体面”,落下个偷听他人说话的名儿。
以吴月娘的见识和思维,她也只能自己气恼一番,然后对李瓶儿和孩子都有所疏远,以避人言。吴月娘是不会懂得她这样做,正是潘金莲所希望的。
吴月娘此刻想的就是自己也能揣上个孩子,气一气那些喜欢拨弄是非之人。由此可见,吴月娘的气度和胸襟是很有限很有限的。
为了怀上孩子,吴月娘通过王姑子得到了一个薛姓道姑配的一种灵丹妙药。为此,西门府请进了一段与佛有缘的故事。
吴月娘服了薛道姑的安胎药后,如愿以尝地怀孕了,但西门家距离吴月娘所期盼的安定和睦却是越来越远。
随着李瓶儿母子的先后死去,西门府的家内也渐渐透出了隐隐的颓败之相。西门庆虽官升一级,可身体却日见衰弱,吴月娘对西门庆的关心也从来就不及李瓶儿。西门家中的生意虽说做得红火,经营的内容虽然丰富多样,但吴月娘对这些生意的了解还不如潘金莲那样多。
这时候方显出在这个家里,吴月娘与西门庆之间,他们的心与心距离有多么远。虽说家里的内务还在吴月娘手里,但她管理得也力不从心。
潘金莲的五房就根本不服她管束,先有西门庆把李瓶儿的皮袄给潘金莲,没有让吴月娘经手,不与她商量,这使吴月娘掌管家中事务之权形同虚设。
潘金莲此头一开,家中的小妾、下人等,人人都只管问西门庆要东拿西,吴月娘管家的实权形同虚设,这家就自然就没法管了。
吴月娘因此对潘金莲的越级行为相当不满,尤其是西门庆对吴月娘不满他插手内务的情绪完全无视,这使吴月娘更加生气。之后发生了庞春梅毁骂申二姐一事,这简直就没把吴月娘这个大娘子、这个内当家的放在眼里。
西门庆对庞春梅的偏袒,使吴月娘在家里的管理权威大打折扣。为了泄愤,吴月娘除了在上房里发牢骚,与潘金莲斗嘴:“俺每在这屋里放小鸭儿?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第七十五回)之外,使计不让西门庆去潘金莲房里过夜,让同样服用薛姑子安胎丹药的潘金莲错失为西门庆怀孩子的机会。
吴月娘所为进一步激化了她与潘金莲之间的矛盾,经过一番酝酿,吴、潘二人终于爆发了一次大的正面冲突。这次冲突的结果是吴月娘给气得躺倒,这使西门庆终于对“家反宅乱”有了一个感性的认识。
为给吴月娘看大夫,家里的头面人物都出来做了表现,大丫头玉箫掌镜,孟玉楼抿鬓,孙雪娥拿衣,李娇儿勒钿,好一番惊动。面对裙钗环伺,吴月娘在心理上虽又找回了掌家大娘子的颜面,但也和潘金莲结下了不解的心结。
就在大房与五房间的冲突爆发不久, 西门庆也病倒了。看到病势沉重的西门庆,吴月娘大概觉得该是让潘金莲尽点妻妾义务的时候到了,她就此让西门庆住进了潘金莲的房里。吴月娘是以为潘金莲会像李瓶儿似的照顾西门庆呢?还是因自己身怀六甲懒于服侍呢?
不管是基于何种原因,西门庆在潘金莲房中被潘金莲搞得“死而复甦者数次”,病势已沉重到了难以挽回,这才被扶回到上房去。
肉体的满足感令西门庆死前还忘不了叮嘱吴月娘,要她“躭待”潘金莲,西门庆对吴月娘说的最后心愿是:“一妻四妾携带着住,彼此光辉光辉。我死在九泉之下口眼皆闭。”(第七十九回)吴月娘在心里可否有过故意整治西门庆的懊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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